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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再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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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再會(二)

“他搬走了?”

於曼頤預想了無數種情況,卻偏偏沒想到這一個。房東太太又說了幾句,她立刻追問道:“那他什麽時候走的?他搬去哪裏了?”

“去年冬天就走了,”房東太太道,“搬去哪裏我就不曉得了,他又沒和我匯報。小姑娘,你是他……”

她再次上下打量於曼頤,而她再次意識到她與宋麒之間無法描述的關系。於曼頤往後退了兩步,搖搖頭,回避了她的詢問,便轉身離開了這條裏弄。

宋麒搬走了……是啊,她怎麽沒想到這種可能呢。這裏並不是他的家,她上次來的時候也見到了,這裏至多算是他的一處落腳點,相比於住處,這裏更像是他用來辦報的地方……

辦報?報紙上是有讀者來信的地址的。

於曼頤忽然擡起頭,再度加快了腳步。十字路口又是一處報社,比她在鎮上郵局外所見的那家大得多。她跑到那些羅列拜訪的報刊前,擡高聲音問老板:

“老板,《澄報》還在嗎?”

她慶幸自己不像第一次買報,因為不知道名字,只能笨拙地描述,然後一份份地辨認。她畫插畫的時候知道了宋麒這份報紙的名字,然而她不知道的那一次買到了,她如今知道了,這報紙卻買不到了。

“《澄報》?”老板擡起頭,和她確認道,“你說那份學生辦的報紙嗎?停刊了,去年冬天就停刊了。”

停刊了,去年冬天……

都是去年冬天,報紙停刊,宋麒也從以前的住處搬走。於曼頤不知道上個冬天發生了什麽,會叫他的生活產生這麽大的變動。

她在賣報處站了許久,直到來買報的行人因為覺得她礙事將她推開。腕上的手表滴答作響,提醒於曼頤並未將那火車上的四個小時物盡其用——

她只想到了來上海去見宋麒,卻沒想到,如果她見不到宋麒,她該去哪裏。

於曼頤並不是完全沒有想到一些可能。她可以去宋麒的學校門口看看,學校門口人來人往,宋麒他們一行四人,她等上幾天,不至於一個都等不到。但她又覺得這樣的去找他,太刻意,也太顯得她要“指望”他什麽。

房東太太打量她的目光已經意味深長,她若是貿然出現在學校門口,宋麒的同學們又會說什麽?她下意識地抵觸那些想象中的目光。她已經品嘗過被表哥定義為“封建產物”的滋味,那上海那些同樣進步的學生,會不會也用這些詞來形容她?他們又會說宋麒什麽?

街道上人來人往,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於曼頤到上海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又走了許多路,這會兒天已經帶了一些昏暗。

她看了看天,腦海裏又浮現出了夜空中被吹開的大霧,和彌散的火光。她放火不止是燒了於家,也是燒了自己的退路,她現在只能往前走了。

“有什麽了不起。”於曼頤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那個開畫室的姜玉校長身邊那個小跟班的口頭禪,她忽然發現這是一句很提氣的口頭禪。

她對著街道默念了幾句這話,便轉回身子,又回到了報刊亭那。

“那老板,”她說,又伸手摸向了自己的錢袋,“我不要《澄報》了,你給我一份《申報》,再給我一張上海的地圖吧。”



那位《申報》的記者霍時雯曾告訴於曼頤:上海什麽都那樣貴。

這話在當時對於曼頤而言,只是單純的一句話。然而到了她自己來到上海的這一天,這句話就成了她每日睜開眼時,頭頂懸著的一把劍。

旅社貴,吃飯貴,連坐電車和黃包車也很貴。於曼頤慶幸自己是春夏之交過來的,不然她連買厚衣服的錢都沒有,現在也只能兩件換著穿,以至於旅社的老板今日看她還是個穿百褶裙的女學生,明日就成了穿紫襖裙的小封建,她從未見過穿衣風格如此兩極的女孩子。

工作比她想象的難找很多。上海很缺人,但沒有那麽缺工作的女人。坐辦公室的職位偏愛更高的學歷,一些服務員和女工的崗位倒是有名額,但那也需要關系和經驗,於曼頤竟然連這些工作都找不到——

她穿百褶裙和學生服去面試的時候,人家覺得她受過教育來做這些活是搞笑;她穿襖裙去了,人家又覺得她是家裏跑出來的婦女,肯定笨手笨腳。

意識到這一點以後,於曼頤要被這就業市場氣死了。

那份《申報》上所有的招聘廣告都被她跑了個遍,去一家就剪下來一張。剪到最後,招聘頁上全是大洞,她還是一無所獲。於曼頤悲痛萬分,在旅社躺了一整天,第二天又爬起來跑去報刊亭,買了一份近日又出的《申報》——天無絕人之路,她在這天的報紙招聘上,發現姜玉畫室又刊出了招聘助教的廣告。

重回吉安路,於曼頤心中對自己寄予厚望。

她的文憑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她還特意多花了一點錢,在這家做什麽都要額外收費的低價旅社進浴室洗了個澡,而非前幾日只能在水房。她學著那位老婆婆的手法給自己梳好了頭發,又把晾幹了的百褶裙重新穿上,一身清爽地去見姜校長了。

她找了大半個月的工作,上海都已經入夏了,宋麒去年就是這個時候重新回到的紹興。這兩座城市在地理上算不上非常遙遠,同一個節氣的氣候也很相似。她聽到梧桐樹上傳來隱約的蟬鳴聲,姜玉的繪畫學校藏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下,是一幢兩層的紅磚小樓,氣質優雅得和她人一樣。

於曼頤在鐵門外面仰著頭欣賞了一會兒,便被在一樓工作的學校秘書領進去了。

事情起初進展得還是很順利的,尤其是在於曼頤現場畫了一張水彩畫交給負責面試的老師後,對方明顯眼前一亮。

然而當他核對於曼頤的文憑時,那張寫著“越亭圖畫函授學堂”的紙遞過去的瞬間,那人眉頭就又皺了起來。

於曼頤立刻有些忐忑。

“你是從陸越亭那畢業的?”他擡起頭,語氣帶了些嘲諷,“那你怎麽不在陸越亭那應聘助教呢?”

陸校長也沒招啊。

但於曼頤好歹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紹興人?”他又看了一眼於曼頤畢業證上的籍貫,“你什麽時候來的上海?”

“這……這個月……”她結巴道。

“剛到?”對方語氣緩和了一些,“那可能你還沒聽說過那些事……你走吧,姜校長這裏不聘陸越亭教出來的學生。”

“為什麽?”於曼頤立刻有些著急,“你們又沒在報紙上說這規矩……”

“這規矩在上海繪畫界所有人心裏,”對方起身就打算走,“陸越亭的學生也沒有人會來應聘,是你不懂規矩。”

陸越亭和姜玉,兩個畫室,搞得像兩個有世仇的世家。於曼頤使勁回憶,心道莫非就是因為先前搶生源的事?

“老師,老師,”她還是學生心態,起身追著那人道,“我先前和姜校長說過話,你能不能轉達她一句,我叫於曼頤,她還誇過我呢。你讓她看一眼我的畫再決定——”

“曼頤?”

身後一道帶了幾分疑惑的女聲,於曼頤下意識頓住腳步。回頭的瞬間,一個梳著筆直長黑發,戴金絲眼鏡的女人站在墨綠色的地毯上,頭微微歪到一側,驚訝地看著她。

那老師看見於曼頤頓步,立刻加快步伐,進了走廊深處的辦公室,將門“咣當”一聲合上了。而於曼頤在意識到他身影徹底消失後,也只能轉移身子,看向那叫住她的女人。

走廊狹長逆光,她聚焦視線,終於認出了那個模糊的人影。

“姐姐……”她很久沒叫人姐姐,腦海裏控制不住地出現游筱青的樣子。於曼頤甩了下頭,改口道,“霍姐姐?”

兩個人都認出了對方,霍時雯立刻走過來,牽著她的手腕問道:“你這是……自己來上海了?”



距離上次來上海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於曼頤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那天她隔著一扇玻璃看到一個女人在喝中藥——人家喝的不是中藥,那東西叫咖啡。

“姜玉現在很有名,主編叫我采訪她,不過她今日不在學校,我只能和經理預約了下次的時間,”霍時雯低頭將咖啡裏的冰塊用勺子撥到一邊,輕聲問,“你需要我幫問她你的事嗎?”

當然需要,但於曼頤現在最擔心的並不是這件事。剛才霍時雯寥寥數語,以她的閱歷,她完全沒聽懂她那些弦外之音,這些受過教育的人說話總是很含糊。她甚至覺得,她是在看宋麒那份報紙後面的那些內容——那些主義,理念,自由,民主。

“時雯姐,”她用霍時雯更習慣的方式喊她,“你能不能再說清楚一點,就是那些關於宋麒的事。你不要用和方千他們說話的方式和我說……我聽起來好難啊。”

霍時雯擡眼看了看她,嘆了口氣。她往前移了下身子,把聲音壓得很低。

“我不說清楚,是因為這些話不適合在公開場合說,”她說,“你坐到我旁邊,我小聲給你講。”

於曼頤立刻放下那杯她根本沒喝下去的咖啡,從霍時雯對面坐到了她身旁的一把椅子。霍時雯隨身帶了一個小包,她從裏面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裏面粘貼了不少報道。她翻到其中一頁,拿到了於曼頤眼前。

“這插畫還是用的我……”於曼頤想起自己給宋麒寄過那一大包插畫的小樣。

“嗯,是宋麒那份報紙,”霍時雯說,並示意她聲音更小一些,“他這份報紙,其實不全是他自己出錢做的,有一部分資金是另一本在上海很暢銷的周刊資助的。那家周刊的主編,去年發了一篇文章,嘲諷了一個……”

她又在思考怎麽給於曼頤解釋。

“上海有一些土地是租界的,租界裏有很多外國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報紙和團體,”她說,“這個主編寫了一篇文章,分析了一個國家在本國的皇室,那個國家在上海的報紙就說,他這文章有侮辱意味,要求處理這個主編。”

“憑什麽啊?”於曼頤說,“我在自己家裏說幾句話,他們怎麽管得那麽寬?”

“他們一向管得很寬,”霍時雯道,“但他們管得寬是他們的事,我們沒想到,這個主編竟然真的被處理了,不但雜志被停掉,人也被抓進去,判了一年零兩個月。”

“為什麽不護著自己人?”

“因為弱小和恐懼,”霍時雯道,“這件事一出,很多滬上的報紙都看不過,紛紛刊登文章,宋麒那份也發了。還有很多法律界的人也被惹怒,組織了法律營救……結果就是,很多人都被懲治了。”

“那宋麒也……”於曼頤回想起那個被反覆提及的“冬天”。

“其實他本來是可以逃過去的,”霍時雯說到這裏,忽然看了看於曼頤,問她,“你……對宋麒了解到什麽程度?”

於曼頤覺得自己還算比較了解他,他都和自己承諾他沒有別的事瞞著她了:“他不就是一個……學機械的學生嗎?他還有個筆名叫齊頌。”

“就這些?”

“嗯。”

霍時雯做記者出身,說話滴水不漏。她意識到宋麒做事都有自己考慮,既然他還沒有向於曼頤全盤托出,她也只能委婉道:“他家裏也出了點事。以前的話,或許還能幫他。結果這次不但沒幫成,還把他連累了。有些人做事講究那套父債子償,推波助瀾,叫警察把他關了一個月才放出來。”

“一個月?”

“總比那位主編幸運多了,”霍時雯說,“出來後有段時間,警察總上門查他,他就搬了家,和一些交好的同學也斷了聯系,不希望連累別人。他現在去學校也不多,除了課業,在一家機械廠兼做工程師……這都是方千告訴我的,我去探看游家那位姨太近況的時候,見過她一次。”

咖啡桌上蒙了一層鏤花的布,於曼頤聽得控制不住地用指腹摩挲那些鏤空,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洞跟著一個洞。

“你去找過他?那你想要他現在的地址?”

於曼頤低著頭,輕輕點了下。

“但他未必會留你太久,他現在對誰都很淡,不知道在獄裏怎麽了,”霍時雯從她的剪貼本上撕下一張空白紙,寫了行潦草的字上去,“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自己來上海是怎麽回事呢……你家竟然願意放你出來麽?”

於曼頤不願意擡頭看霍時雯,她怕自己擡起頭,眼眶裏的水汽就藏不住。她用小拇指把那張寫了宋麒地址的紙片拖到眼前,說話也只敢幾個詞組斷成句:“嗯……放了,他們,放我走的。”

她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霍時雯忽然低頭喝起來咖啡,假裝什麽都沒看見似的,不再追問了。

於曼頤藏不住了。那張剛被拖過去的紙片上,落了一滴水,“啪嗒”一聲,把油性筆的字跡,暈成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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